1
雨比一小时前下得更猛,天也黑了,山丘和天空的边界愈发模糊,连成一片晦暗的影子。半个小时之前,他们听到了另一次塌方,巨石滚落,砸出闷响,泥沙淌过他们脚下。
鲁南左肩扛着刘白,右手举枪。他的手指开始发僵,后背也失去知觉,这是失温的表现。不过,比起自己,他更担心刘白能不能撑住。他感觉不到刘白的体温,行走中撞到刘白垂落的手臂,就像冰块触碰到铁。
那对姓沈的双胞胎兄弟走在三五米开外,背铐换到了身前,打着手电筒。他们没摘脚铐,步伐很慢,按这样的速度,二十多公里恐怕要走三四个小时或者更久。鲁南看着他们因寒冷而弓起的蝴蝶骨。
“兄弟,咱们这么走可没个头儿。你扛的那哥们儿,够呛能撑过去。”说话的是沈庆,双胞胎里的哥哥,他甫一开口,缓缓向前挪动的手电光晕就稍一停顿。
鲁南没有回话。光晕继续往前,缓缓地。
“你们这些基层公务员真挺不容易的,每月也就挣个几千块。我不是瞧不起你们挣得少,只是觉得这么拼,这点儿报酬对你们不公平。”沈庆提高嗓门,故作轻快,仿若此刻他们正与鲁南推杯换盏,已酒过三巡。
刘白发出模糊的呻吟,断断续续。鲁南依然沉默着。
沈庆看向弟弟沈浩,交换了一个眼神,沈浩冲他点头。鲁南一言不发,没有反驳,让他们看到了希望。于是沈庆继续说下去:“你这哥们儿要是救不回来,国家能补偿多少钱?五万?十万?二十万?不可能更多了。”
沈庆和沈浩同时放慢脚步。他们努力感受身后鲁南的步调,感受他的呼吸,感受他的意图。手电筒的光把雨水照成丝线,一道低矮的条状黑影窜过路面,快得几乎看不清楚,可能是一只狐狸。
“五百万。你和你那哥们儿,一人五百万。我看得出来你是仗义人,要说给你五百万,让你把这哥们儿扔下不管,你肯定不干。但你想没想过,他要真没挺过去,能给家里人留下什么?”
兄弟俩停下来,怀着憧憬,近乎虔诚:“放我俩走吧,或者就当我俩跑了你没追着。三天之内,钱一定送到。你应该知道我们哥儿俩在道上是出了名的说到做到,而且这事没你什么责任。哪怕就看眼下,没我们俩这么一步步地蹭,你还能走快点儿,你哥们儿得救的希望也更大。你说呢?”
仍然是一片寂静。鲁南也停了下来,脚步声消失了。
三人都沉默着,沈庆和沈浩不敢转身,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。片刻过去,他们身后响起手枪拨开击锤的“咔啦”声。
“继续往前走。如果你们敢突然关掉手电,或是转身拿手电晃我,我就认定你俩要逃跑。既然你们都夸我仗义了,那就提前跟你们哥儿俩知会一声,就目前这个处境,我会跳过鸣枪示警的流程。”
鞋子拍击地面的声音重新响起,踩着雨水。
2
乔绍廷被周硕勒着脖子,憋得满脸通红,眼球外凸,如同濒死的鱼类。他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,碰落前置物台的香薰摆件,柑橘味弥漫。
腿脚,胯部,肩膀,乔绍廷拼命扭动身体的各个部位,却都无济于事。他看着两辆轿车、四辆SUV和一辆大卡车从主干道驶过,却没有任何一辆车里的人注意到紧急停车带上的动静。
陈曼坐在副驾驶席,呼吸均匀,神色悠然,连一点儿余光都没留给乔绍廷。
当缺氧持续半分钟以上,乔绍廷眼前出现了彩色的雪花,还有一些长了三条或者五条腿的动物,耳边响起嗡嗡的声音,真皮座椅变得忽软忽硬。
陈曼从乔绍廷的包里找出盒烟,拿了一根叼在嘴上,拍拍口袋,才发现自己没带打火机。
“哦对,在机场被没收了。”她自言自语,朝周硕摆摆手,周硕把勒住乔绍廷脖子的链子松开了点儿。
“有火儿吗?”陈曼问。
乔绍廷揉着喉咙,剧烈地咳嗽,雪花的颜色终于变淡了,他上气不接下气:“没……我不抽烟,你听我说……”
乔绍廷的急切和狼狈让陈曼不耐烦,她撇撇嘴,又朝周硕一摆手。
乔绍廷脖子上的链子立刻又收紧了。
远远看着乔绍廷那辆奥迪打着双闪靠边,金勇刚有种不好的预感。赵馨诚出任务之前打听过陈曼,照理说陈曼在南津活动,跟津港没什么交集,可按线人的说法,陈曼算得上是“业内知名”,津港的走私团伙都知道她。他们忌惮她,一般不和她有生意往来,因为她做事太不择手段,下手太狠。
乔绍廷要骗这种人,金勇刚替他捏了一把汗。
离那辆奥迪还有两三百米,金勇刚放慢了车速,确保自己不会引人注目,又能看清车里的状况。
隔着玻璃,金勇刚看到乔绍廷被勒住脖子,死死贴在驾驶座的靠背上,陈曼满不在乎地看向窗外,嘴里还叼了根烟。
“坏了!”在他反应过来之前,出租车已经驶过乔绍廷的奥迪,继续沿高速开了下去。
陈曼摁下中控台上的点烟器,等点烟器预热,又翻出乔绍廷的钱包,打开,里面除了银行卡和票据,只有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。
“陈曼要勒死乔绍廷?”吴涵听着通讯耳麦,变了脸色。陈曼太不按常理出牌了。
“头车的弟兄亲眼看到的,我现在离他们还有一公里,必须得出手干预!”赵馨诚驾驶着警车,踩下油门。
游乐园的冰激凌摊前,乔绍廷抱着四五岁的男孩,和一个女人并肩站着,笑得眼睛弯弯。这张照片跟乔绍廷此刻的挣扎一样,黏糊糊的,令陈曼嫌弃。她把身体朝车门那侧靠了靠,离乔绍廷更远了些,说:“嘁。”
“吴队?吴队?!”赵馨诚喊。
陈曼把钱包合上,扔向后座。
“开过去,不要管。”吴涵对赵馨诚说。
“什么?!”
乔绍廷的喘息在变弱。他有点儿困,周遭的世界在褪色,变白。
“听吴队的,你别管。”鲁南接起赵馨诚打来的电话,走向刑侦总队的会议室。
“怎么你也……他乔绍廷好歹是韩彬的合伙人!”
五百米。
陈曼抽着烟,抬手调整倒车镜。乔绍廷的眼前,方向盘和仪表盘都慢慢地消失了。他看到一些不该在此地出现的人——中学时代的玩伴,他的妻子和孩子。他们有的隔着车窗冲他微笑,有的根本没察觉到他的存在,正在左右张望,说着几十年前的口头禅。刚刚一片雪白的世界,渐渐变成紫色。
赵馨诚驾驶的警车正从后方开来,由远及近。
“就算陈曼怀疑他,也没必要非在津港杀个人。她是犯罪团伙的头目,不是什么亡命徒,不会干这种既没有意义又主动暴露行踪的蠢事。”
“你……你确定吗?”
“甭管确不确定,陈曼真想下手的话,等你赶到,姓乔的早就死了。”
陈曼死死盯着倒车镜里的警车。
赵馨诚一咬牙,踩下油门。
陈曼看着赵馨诚驾车呼啸而过,久久没挪开目光。
乔绍廷的眼前完全黑了,在很远的地方有一枚小小的光点,他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看看。
终于,陈曼目送警车的尾灯消失在视线,冲周硕点点头。
周硕会意,松开了链子。
鲁南的判断是对的。就算赵馨诚真停了车,他也来不及救人,反倒会把乔绍廷害死。警车路过却没有盘问查看,让陈曼对乔绍廷少了些怀疑。
乔绍廷眼前的光点消失了。
他瘫在驾驶席上,急促地呼吸,血液、氧气和关于岳志超的记忆,都慢慢回到了它们该在的地方。陈曼把烟头扔出车外,掸了掸身上的烟灰:“给你一分钟时间解释。”
乔绍廷有点儿想吐,但现在不是时候。周硕没有靠在椅背,而是维持着上半身前倾的姿态,瞟着陈曼。乔绍廷知道,只要自己一句话不对劲,周硕随时能扑上来将氧气再度夺走,这次恐怕还会更彻底些。
真不敢相信,就因为不想看同事在收集证据的时候和别人打情骂俏,自己会差点儿送命。乔绍廷吸了口气,深感人世间因果之玄妙,同时暗暗问候了鲁南的全家。他看向指尖,它们在恢复知觉。接下来不是武力的较量了,而是头脑——掌控感回到乔绍廷的身体。
“芜山那案子,你以为那俩人怎么判的缓刑?”
陈曼想了想:“我怎么记得,那事是志超亲自去办的?”
“没错,庭是他开的,可取保候审是我运作的。没有取保,哪儿来的缓刑?这个你总该懂吧?”
陈曼眨眼:“我没听他提过。”
“你又不是我老板,自然功劳都是他揽,我只要实惠。这类事多了,远的不提,就说上个月在江州被扣的那批货。九号出的事,过了一礼拜岳律才去处理,早上到,中午就回南津了,你以为这效率哪儿来的?之前一周我都在江州海关运作,才把那批保护动物的边角料冒充成工艺品。”
芜山,江州,陈曼回想着,是很重要的两单,乔绍廷对岳志超了解不浅。她回头看了周硕一眼,点了点头。
周硕终于把他的眼镜链收了起来。
“你还是没回答我,志超怎么把事托付给你的?”
乔绍廷苦笑着摇摇头,摁了几下手机屏幕,调出电子邮件,把手机递给陈曼:“邮件里有日期也有内容。哦对,落款那个‘猴头’是我私底下叫他的外号,但你可以看邮箱地址。”
乔绍廷确定,自己的神情能让陈曼觉得继续怀疑下去很傻,何况邮件内容精心伪造过,时间能对上,信息也都对。
“下午我跟他联系,正好是他出车祸的时候,一二〇的人接了电话,还问我是不是家属,我就知道他出事了。既然有托付在前,我肯定得先帮他把事办了,等回头去南津看他的时候,也好有个交代。”
乔绍廷说着,伸手想拿回手机,陈曼一缩手:“你们一直这样……互相托付?”
乔绍廷叹了口气,满怀理解,点点头,把稍受委屈但坚强大度的“影子律师”形象扮演到了极致:“你点邮箱里那个放大镜的图标,对,就是搜索,然后输入岳律的邮箱,看看我们之间有过多少类似的往来。”
陈曼将信将疑地输入岳志超的邮箱地址,一整页的邮件记录呈现在她面前。她点开其中几封逐一查看,内容确实都是双方的“互相托付”。有的案子是她的,还有至少一半的案子是她不知道的。
陈曼的神色慢慢放松下来,乔绍廷揉着脖子,不满地嘟囔:“你们搞进出口的现在都这么暴力吗?信不过我,让我滚蛋就是了,干吗勒脖子呀……”
陈曼看向周硕。周硕点点头,似乎也对乔绍廷的说辞深信不疑。
3
“姓乔的还活着吗?”鲁南走进总队的会议室。傅东宏跟吴涵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劲,两人都不看对方,傅东宏耷拉着眉毛,忧心忡忡。
吴涵盯着眼前的通讯装置:“在等海港支队的现场汇报。那卢星怎么喝成这样?”
鲁南挠头:“嗐,这但凡有个菜,他也不至于……”
“你们这什么计划?!那个乔律师太冒险了!这陈曼真要害他怎么办?!”傅东宏听不下去吴涵和鲁南的打趣,干脆站起来了。
鲁南笑了:“行动又不是咱们法院主导的。他乔绍廷于公算大义凛然,于私算两肋插刀,您可着什么急啊?”
“那你就能让他送死?!”
“您放心,我没有——就算真有送死的风险,我也是坐头排的。”
傅东宏的脸色更难看了,重复着鲁南的话,还冷笑了几声:“坐头排,哼,你坐头排。”
的确,鲁南再怎么“坐头排”,现在也是乔绍廷在冒险。他们做的这些事本就远远超出死刑复核的工作范畴,还让一个事件之外的人因为他们的行动而生死未卜,简直是在傅东宏的底线上跳舞。鲁南赔着笑脸,凑到傅东宏面前,傅东宏又哼了一声,转头去看窗外。
吴涵对通话装置交代了几句,对傅东宏和鲁南说:“应该只是恐吓式的试探。陈曼他们到嘉华商业中心了。”
傅东宏呆愣了好一会儿,才松了口气:“还好没事!”
“老傅,这次的计划虽然仓促,但并不代表我们毫无准备。远程有监控,现场有策应,我们搜集了岳志超的所有个人和工作信息,模拟了陈曼各类询问的应答方式,甚至伪造了乔律师和岳志超完整的网络通信记录和电话通讯记录。跟你们一样,刑侦也是技术活儿,破案不是靠人命堆出来的,更用不着他乔绍廷大义凛然。”
傅东宏看看鲁南,尴尬地笑了,危机解除之后,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。
鲁南观察着眼前的两人。吴涵正拿着对讲机,跟布控的刑警部署任务;傅东宏长出一口气,揉了揉斜方肌,打电话向他的领导汇报最新的进展。吴涵在乎行动的成败,在乎她手下上百人好几年的付出;傅东宏在乎无辜者的生命,在乎乔绍廷不能因为这次行动而死,所以鲁南总能看到他们因为焦虑而来回踱步,大声说话,或者不停地深呼吸。执念让人对最微小的细节也无比在意,对最不起眼的变故也横生紧张。鲁南钦佩他们的执着,此刻他忽然意识到,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刻了。
嘉华中心开业时间还不长,播放着节奏轻快的音乐,好些工作人员穿着卡通人偶服走来走去,蹦蹦跳跳地发着传单。乔绍廷一路拒绝了轻松熊、喜羊羊,还有一只唐老鸭。陈曼就没有这样的烦恼,所有人都绕着她走。功夫熊猫可能是被头套遮蔽了视线,没看清陈曼的样子,上前给陈曼递了张“美甲开业大酬宾”。陈曼也不说话,只是抬眼瞟了瞟那只熊猫,熊猫立刻垂下爪子,退避三舍。
到了二层的餐饮区,周硕率先走进了麦当劳。乔绍廷注意到,那是二层唯一的半开放饭店,离两部电梯都很近,顾客也不多。进店之后,周硕左右张望,挑了一张靠门的桌子,一指,示意乔绍廷坐下。
点餐台就在几步开外,陈曼和周硕一人要了一份套餐。陈曼回过头,问乔绍廷:“你吃什么?”
乔绍廷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:“我不吃了,方便的话,帮我叫杯咖啡。普通的黑咖啡就行,不加糖。”
陈曼看着菜单,笑了:“志超也喜欢喝这个,是不是你们做律师的都喜欢喝咖啡?”
乔绍廷打开电脑:“不可能,那家伙咖啡因过敏,好像茶碱也过敏,我记得他不是喝水就是喝酒。”
陈曼没看乔绍廷,瞬间收起了笑容,甚至看起来还有点儿扫兴:“是吗……”
“是,如果还有什么想盘问的,您干脆一次问个痛快,省得左一句右一句地试探。陈总,我现在得给您干活儿,到底能不能信得过我,您心里最好有个准数。”
陈曼不回答乔绍廷,盯着“新品推荐”看得投入。乔绍廷觉得,如果“骗取犯罪分子信任”这件事能跟软件下载一样有个进度条,那自己应该是往前跑了一截。
离快餐店不远的电梯口有家开放式书店,透过书架间的缝隙,赵馨诚监视着那三人的动向。
“他们现在进了一家快餐店。我觉得不用太紧张,陈曼他们总不至于在这样一个公共场所对乔绍廷下杀手。”赵馨诚对耳麦说话的当儿,注意到斜对面的川菜馆门口摆着一排货架,卖原产地食材。有个长发及肩的小伙子一直站在货架前不动,既没看向赵馨诚,也没有看陈曼,但更没在挑选眼前货架上的特产。
“他的安全保障是你的事,我主要还是担心他露出破绽,惊走陈曼。当然,也拜托你们哥儿几个,千万把握好策应的尺度,不到万不得已,绝不要暴露身份。”
“吴队您放心,我是当过‘牧羊犬’的。别的不敢说,就布控和策应这类活儿,我还从没暴露过……”赵馨诚眯起眼睛,看着那个小伙子,话没说完,有人从身后一拍赵馨诚的肩膀:“哎?你怎么在这儿?”
刑侦总队院门口,拉横幅的家属总算收工回家了,鲁南从冉森手上接过透明塑料袋,里面装的是那半瓶漱口水。冉森有一堆问题要问——为什么需要去医院核实岳志超的信息?鲁南这几个小时在做什么?他们是不是在找陈曼?但他知道鲁南肯定什么都不会透露,所以干脆不开口了。
“徐慧文给你的?”
“是,我当时就觉得没准儿能从上面提取到什么证据,指纹或是DNA之类的……”
鲁南拎起塑料袋,观察着:“你自己没用手直接碰过吧?”
冉森摇头:“毕竟也是做法律工作的,这种常识我有。”
鲁南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揣进兜里:“那我也跟你唠唠另外一个常识,就是证据来源。”
“我跟您说了,徐慧文是田洋的妻子……”
鲁南打断他:“她跟你说的,你就信?你有没有走访过那家干洗店?有没有找那里的工作人员做询证调查?有没有核实田洋出差的时间和把衣服送洗的时间?”
冉森愣了:“可……这些应该是我的工作吗?”
“现在已经变成公安或我的工作了。你有没有想过,自田洋被捕,从侦查阶段到公诉阶段,甚至到审判阶段,这东西都没出现,偏偏等到死刑复核才由被告人家属提供给你。即便徐慧文说的是真话,但怎么那么巧,这半瓶漱口水的来源恰好是公安取证范围之外的一家干洗店呢?”鲁南发现自己的语速比平时要快一些,好像被会议室里的吴涵和傅东宏传染了似的。
冉森想了想:“您刚才说的那些,我都可以去核实,而且我相信徐慧文没理由撒谎。如果她和李梦琪有关联的话,田洋的案子顺利通过死刑复核,才是最好的结果。她没必要在最后的节骨眼上,给出这么个干扰项。”
“有道理,只是你并不知道徐慧文到底是哪头儿的。”
职业病。冉森心想。法官比律师的职业病还厉害,热衷怀疑,热衷探究,凡事都要多想几步。
萧闯和赵馨诚站在书店的货架间,低声交流来机场的缘由。赵馨诚从被萧闯拍了那一下肩膀,眼皮就一直突突地跳。萧闯说他来这里是为了配合缉私局的抓捕,赵馨诚打了个小小的哈欠,这种各支队轮流摊派的支援工作,估计过几个星期就该轮到自己了。
“缉私不是有自己的公安吗?还需要咱们配合抓捕?”为了不显得突兀,赵馨诚拿起本书,却看见书名是《死在这里也不错》,觉得很不吉利,便把书放了回去。
“还不是网撒得太大了,人手不够吗?广西端了个证照伪造窝点……”萧闯说着,赵馨诚漫不经心地听着,“一批伪造的报关文件……放长线钓大鱼……文书号都输入了电子系统……”
赵馨诚越听越不对劲。如果他没记错,陈曼跟乔绍廷接头也是为了电子报关。如果他没猜错,干走私的陈曼,也不太可能有合法的发票和报关文书。
“一旦有人使用其中的伪造文件,缉私那头的警报就会响……IP定位……现场抓捕……”萧闯没察觉赵馨诚的异样,继续说自己的。赵馨诚断断续续地捕捉着关键词,预感越发不祥:“广西……是哪个窝点?”
“窝点?广西贺州,是个团伙,主犯叫王霖……之前在行动简报里不都跟你说了吗……”吴涵很纳闷,赵馨诚怎么会在布控的紧要关头来确认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事。而鲁南一进会议室,拎着装漱口水的塑料袋还没来得及说话,就看见吴涵焦急地站了起来。
“那就是说,一旦乔绍廷把那张伪造发票的票号输入电子报关系统,就会触发缉私的警报?!”
听到吴涵的话,鲁南也微微一愣。
他很快反应过来:“如果那张伪造的发票会在电子报关系统内触发警报,别说乔绍廷,就算岳志超本人去了,不一样得触发吗?陈曼他们也很清楚这张发票是假的,如果报关过不去,没道理怀疑乔绍廷吧?”
“也许会怀疑,也许不会。但只要触发警报,不管陈曼是被抓还是逃走,这边的行动可就失败了。”
“就算是跟缉私局联系,解除陈曼手里那张发票的警报,也需要时间。”深呼吸后,鲁南下了判断,“眼下最要紧的,是把这个情况通知乔律师。”
快餐店里,乔绍廷对新变故浑然不觉,正在敲击键盘。周硕从文件袋里拿出几张单据,递给乔绍廷。
鲁南把塑料袋塞给吴涵,交代了物证的来由,急匆匆走出了会议室。他掏出手机,拨通乔绍廷的电话。虽然不知道和乔绍廷的默契能到哪步,但他相信,作为法官,总会有办法和律师搭上话的。
4
快餐店内,乔绍廷的电脑屏幕上是电子报关的页面,他正在输入信息。周硕刚才给他的是张发票,他看了眼上面的号码,刚要继续敲击键盘,手机响了,屏幕显示是“鲁法官”。
乔绍廷想了几秒,望向陈曼和周硕。
陈曼自顾自低头吃着东西,而周硕有些警觉,眯眼盯着乔绍廷看。
“我可以接个电话吗?”
陈曼继续咀嚼,像没听见一般,周硕见陈曼没说什么,也就继续啃他的汉堡。
乔绍廷按下接听键,陈曼还是低着头:“麻烦乔律师开着免提吧。”
乔绍廷一脸大度,笑笑,打开免提,把手机放在桌上:“喂?鲁法官您好。”
“乔律师是吧,我是最高院刑五庭的鲁南,之前跟你联系过,有印象吗?”
“当然当然,我还存了您电话。您找我有什么事吗?”
“依据我们掌握的情况,《(2004)中刑初字第0105号刑事判决书》,也就是王博和雷小坤故意杀人案的死刑复核,是不是你们所,或者干脆说就是你已经拿到了两名被告人的代理委托?”
鲁南报的判决书号码并不属于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,乔绍廷立刻意识到事情有变,鲁南在通过这个方式传递信息。
乔绍廷默默记下“0105”这串数字,不动声色,简洁地回答:“是的。”
“由于案件已经进入死刑复核阶段,所以我有义务通知你,你们最好尽快确认具体的委托律师是谁,以免耽误这个阶段的代理工作。”
“我明白,您放心……”
“算我多嘴问一句,这个阶段的代理律师是谁?总不可能是你吧?”
乔绍廷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陈曼或者周硕:“这个指派还是由所里最终决定……为什么不能是我呢?”
“因为你好像因投诉被停止执业了。刑事辩护必须由正常执业的律师来担任代理工作。你被吊扣执业证,还敢代理死刑复核案件,恐怕会触犯《律师和律师事务所违法行为处罚办法》。鉴于你的执业经历一直不怎么清白,我还是特别提醒你一下。如果你对相关规定不了解,可以随时来问我,但我不想看到你的名字出现在委托书上。”
听到鲁南在电话里对乔绍廷的“评价”,陈曼和周硕对视一眼。而乔绍廷也捕捉到了鲁南真正想说的话,就是那两个字,“停止”。
乔绍廷想了想,故意装出了语气不悦的样子:“鲁法官,虽然我被停止执业,但这是有时限的,我的执业证很可能在死刑复核期间就恢复了。而且,恕我不敬,您作为法官,用这种态度和措辞说话,不合适吧?”
“像你这样的情况,停止执业至少三个月起,你想争取时间是很难的。至于我的态度和措辞,有意见你可以投诉我。”
不等乔绍廷回答,鲁南就挂断了电话。
争取时间。
乔绍廷默默记了下来。
他朝陈曼挤出个苦笑,撇了撇嘴:“我们这行真心不好混,到哪儿都是三孙子。”
与此同时,他左手悄悄地操作电脑,用Win+R命令调出面板,输入一串代码,敲下回车键。
赵馨诚拿着手机:“我看到了,他是把手机放到桌子上接听的,应该是陈曼他们要求开免提……你确定他能明白你想暗示什么吗……那他会去哪儿……不好说,我觉得那两个人恐怕不会给他这种机会……需要我做什么……明白了,我想办法。”
赵馨诚对耳麦说:“小金,你过来一下。”
之前站在特产货架前的小伙子到了商场服务台的前面,正在和客服说话。赵馨诚看着他的背影,心想,这人是第二次在附近出现。
吴涵打了一大圈电话,风风火火回到会议室,就见傅东宏两手叉腰,瞪着鲁南:“就这办法?”
鲁南耸肩:“只要乔绍廷稍微机灵点儿,这办法就行得通。”
吴涵没吭声,站在一旁。
“你这里面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了。乔律师能不能正确领会你的暗示?即便领会了,他能不能像你想的那样临场应变?海港公安现场的配合能不能到位?乔律师和海港公安提供的现场配合能不能形成默契……这些环节是你无法控制的。鲁南,制定和实施一个计划……”傅东宏越说语速越快,倒是很像鲁南刚才在总队门口抛出一连串问题给冉森的样子。
“总会有意外的。”鲁南笑笑,“解决意外的唯一办法就是随机应变。可控的部分靠自己,不可控的部分……靠信任吧。”
傅东宏看着鲁南,不知道想起了什么,忽然就失去了吵架的气势。他盯着鲁南看了会儿,叹了口气:“你啊……”
两人都沉默了。吴涵开了口:“那就是说,你信得过乔绍廷?”
鲁南也不知道自己对乔绍廷有没有上升到“信任”这个等级。他语气轻松,绕开了话题:“那家伙至少求生欲挺强的。你向领导汇报过了?”
“和缉私那边协商需要时间。”
“大概需要多久?乔绍廷不可能一直拖下去。”
吴涵走到会议桌旁,苦笑:“别说一直拖下去了,我甚至想不出来他能怎么拖过现在这一刻。”
如乔绍廷所愿,电脑出现了蓝屏,可这之后要做什么,乔绍廷一无所知。他得知道鲁南的计划,得把陈曼报关的信息告诉鲁南。鲁南没告诉他陈曼的身份,也没透露行动目标,但看过案卷又见到陈曼本人,乔绍廷大致能猜到,陈曼是个走私团伙头目,而他自己参与了抓捕行动中的一环。既然是抓捕行动,那附近就该有布控的公安,要想办法和他们说上话才行。乔绍廷思索着,故意一脸烦躁:“我靠,怎么死机了……”
陈曼瞟了眼屏幕,没说话。
“我重启一下,很快的。”乔绍廷按下电源键,站起身,拿起手机,“正好趁这会儿去一下洗手间。”
乔绍廷认为自己表现得很自然,可陈曼瞟了眼周硕,周硕就立刻也站起身:“正好我也要去,一起吧。”
乔绍廷一愣。
周硕上前一步,拿过乔绍廷的手机放到桌上,直视他的眼睛,吐字缓慢:“上厕所的时候玩手机不好。”
乔绍廷笑笑,放下手机,和周硕并肩走向洗手间,六神无主。就算附近真有公安,周硕这样贴身跟随,传递信息的希望也十分渺茫。这下要是露馅儿了,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陈曼他们下手之前获救……鲁南没有告诉他现场有人配合,十有八九是为了刺激他的肾上腺素,让他超水平发挥,但万一周围压根儿没有支援呢?毕竟刚才在高速停车带上,自己差点儿被勒死也没人出手……他跟鲁南只有一面之缘,刚才那个电话已经算配合得相当默契了,难道接下来他只能靠祈祷渡过难关了?
乔绍廷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。
洗手间门口,周硕上前一步推开门。哪怕里面真有鲁南的人,乔绍廷也不可能有机会和那人说一句话。乔绍廷在心里长叹口气,默认这趟洗手间是白来了。
就在此时,金勇刚趁着周硕进门巡视的当儿,从旁边的杂物间里闪了出来,迅速从乔绍廷身后经过,目不斜视,却把一部手机塞进乔绍廷的衣兜。
乔绍廷感觉到自己的口袋一坠,刚才还悬在半空的心脏,也伴随这个微小的重量回到原位。他微微一愣,悄悄一摸兜,看都没看金勇刚的背影,就随周硕进了洗手间。
进去之后,周硕直接走向小便池,乔绍廷则进了隔间。哪怕只有三分钟也足够了。乔绍廷无声地呼出长长的一口气,从兜里掏出了手机,手机壳上画着两根绿色的香蕉,旁边还写着“不要蕉绿”。乔绍廷哭笑不得。
伴随厕所隔间里的冲水声,乔绍廷开门走了出来,周硕就在卫生间洗手池旁等着。乔绍廷继续扮演着无奈的被监视者,边洗手边苦笑:“早知道刚才就邀请你一块儿了,还能有人陪我聊个天儿。”
周硕没理会他,走到他刚才出来的隔间门口,往里扫视一圈,没发现有什么异常,就随乔绍廷离开了。
两人刚走,金勇刚和赵馨诚就进了洗手间。他们挨个隔间检查,在乔绍廷待过的那个隔间,赵馨诚先是检查了卫生纸的卷筒,又掀起水箱盖,最后端起地上的纸篓。
纸篓下面藏着金勇刚塞给乔绍廷的那部手机。断开的线被重新接上,停滞在原地的时钟,又滴滴答答地走了起来。
“鲁法官,有信息进来了。”刑警敲击着键盘,对鲁南道。
鲁南拿起手机:“小赵他们还是挺给力的,乔绍廷留下的手机既有通讯记录,也是个留言板。”
说着,他把那条信息给刑警看:“照这上面编排的去做,假网页伪造好了吗?”
“差不多了。可我们怎么才能让那个乔律师点进这个链接里呢?”
“他之前是用什么方法登录的电子报关网页?”
“电子邮箱。”
“是咱们掌握的那个邮箱吗?”
刑警点点头。
“那就把链接挂到邮件里发给他,冒充海关的自动回复邮件。”
“那……他能看出来是咱们发给他的吗?”
“没问题,给邮件加个数字编号就行。”
部署完邮件的事,鲁南拨通电话:“是我……现在有急事,傅庭让我转达一项工作,需要你还有巡回法庭的弟兄们一起帮忙……”
乔绍廷回到快餐店,笔记本电脑已经重启完了,他输入开机密码,右下角跳出个信息框:“新邮件,发件方:中国海关”。乔绍廷点开邮件,邮件标题是“自动回复0105”。
乔绍廷想起刚才鲁南来电话时故意报的那一串判决书编号,松了口气,心里有了谱。
“系统检测您在报关过程中意外退出,请您重新登录网站,并进入报关页面填写信息,或点击下方链接,直接进入报关页面。”坐在旁边的陈曼瞟了眼邮件内容,也没怀疑。
乔绍廷点击链接,网页上跳出由公安伪造的报关页面。他重新开始输入信息。
周硕在一旁看了眼时间,跟陈曼低声耳语了两句。
陈曼问乔绍廷:“大概还需要多长时间?”
“十到十五分钟,应该很快。”
恰好此时,陈曼的手机响了。陈曼看了眼来电显示,接通电话,离开座位。
5
田洋家的客厅没有开灯,徐慧文坐在沙发上,用黑莓手机接着电话:“田洋他……也是没办法的事。我还没跟孩子说,等回头一切都安定下来的吧……”
正说着,传来敲门声。她打开门,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站在门口,穿着警察制服。徐慧文想了想,对手机说:“妈,我这边有点儿事,回头再跟您说。”
门口的人是乔绍言。或许是因为乔绍廷卷入其中,她想再多努把力,又或许是对徐慧文有了新的怀疑,她从案卷里寻到了田洋家的地址,便找了过来。
徐慧文挂断电话,有些疑惑,打量着眼前的人:“您是……”
“您是田洋的爱人吧?”乔绍言说着,观察眼前的女人。徐慧文四十岁出头,不高不矮,穿着朴素,没有化妆而稍显憔悴,是在人群中存在感不会很强的类型。
两人坐在客厅,徐慧文开了灯,给乔绍言倒了杯水。乔绍言端着水杯,默默观察客厅的陈设。
徐慧文在沙发远端坐下,神情有点儿不安:“您找我有什么事吗?”
“您听过李梦琪这个名字吗?”
徐慧文点头:“从冉律师那儿听到过。”
“您和田洋结婚六年多,如果他生活中真的有这么一个交往频繁的女性,您多少总会有所觉察吧?”
“也不好说。当时孩子还念初中,我既得上班,又得照顾他的功课……不过老田这个人,反正这些年给我的感觉还算本分。有点儿懒,有点儿虚荣,有点儿大男子主义,都是些很常见的毛病,但要说在外面包个二奶、养个小三什么的……我不知道,至少我觉得没有。”
“也许他隐藏得比较好。”
徐慧文苦笑:“老田他……不是什么能藏事的人……吧?”
乔绍言转移了话题:“他公司主要是做什么业务的,你了解吗?”
徐慧文想了想:“进出口食品啊,好像是给超市供货什么的,他有时候还会把一些新进的零食带回来给孩子吃。”
“听口音,你好像也不是本地人。老家哪里的?”
“云南的。云南晋宁,小地方。”
“你平时都用什么护肤品?”乔绍言忽然换了个话题。
徐慧文愣了一下:“啊?”
“我看你保养得挺好的。”
徐慧文笑了:“什么牌子都有吧,就那些乱七八糟的……”
“能带我参观一下吗?”
乔绍言和徐慧文站在洗手间里,乔绍言的目光扫过徐慧文的护肤品,辨认着品牌,其中一种就是LA PRAIRIE。乔绍言想起物证里的“从江州到南津,感谢你的不离不弃”,那个眼霜也是这个牌子。
徐慧文在一旁解释道:“我给冉律师那个漱口水的时候,他还问是不是老田或者我自己用的牌子。老田根本不用漱口水,你看我,我都是用比那氏的。”
乔绍言听完,没说什么,不动声色地随徐慧文走出卫生间。
徐慧文指指房间:“还有管护手霜,我放床头了。”
乔绍言跟在徐慧文身后到了一个小房间的门口,她站在屋门口往里看,发现这间屋里只有张单人床,墙上贴着篮球运动员的海报,而床头柜和床上则搁着睡衣、T恤,还有几片蒸汽眼罩以及那管护手霜。
乔绍言看向隔壁房间,那个房间面积更大,墙上还挂着田洋和徐慧文的结婚照,显然是主卧。
徐慧文觉察到乔绍言的疑惑,解释道:“孩子出国念书之后,有时候我嫌老田打呼噜太吵,就会在这屋睡。”
乔绍言点点头。
徐慧文把她送到门口,乔绍言说:“咱们互相留个电话吧,有什么情况我也方便和您随时联系。”
徐慧文掏出手机:“好的,您跟我说号码,我回拨给您。”
乔绍言注意到,徐慧文此时手里拿的是部三星手机。
6
报关页面上“审核未通过”的提示框蹦出来的时候,乔绍廷其实一点儿都不意外,却做出一脸意外的样子,凑近了看屏幕。
通过那部“不要蕉绿”,陈曼报关用的各项文件和编号都已经给到鲁南,鲁南那边的最新情况也全都同步完毕,接下来的步骤,他跟鲁南都在洗手间商量好了。“临时黄金搭档”,乔绍廷心情不错,默默给鲁南跟自己盖上个戳。
陈曼则眼角低垂,心情明显地多云转阴。
乔绍廷把电脑显示屏转向陈曼那一侧,不解地问道:“你们的外包装木箱没有IPPC标识?”
陈曼愣了一下,看了看电脑显示的弹窗,嘴里念叨着:“不应该吧……”
“木箱包装必须符合国际检疫标准这事,我就不用解释了吧,你们也应该知道。如果没有标识,提前通知我啊。”
周硕忙起身走到一旁,拨打电话核实。陈曼念叨着“是不是搞错了”,罕见地说了没用的话。乔绍廷可以想见,如果事情败露,陈曼会生气成什么样。他和鲁南的计划,就像拿着一根羽毛试探一只饥饿的老虎,风险不小。
乔绍廷摆出一副专业解决问题的样子,问:“这批货的卸货港在哪儿?”
“西平港。”
乔绍廷拿起手机拨号:“我赶紧找人现场核对一下。”
陈曼笑了,随口说道:“你不会是找宗飞的人吧?”
乔绍廷微微一怔:“宗飞?”
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听到宗飞的名字,那正是他此刻在找的人,让他焦头烂额、自顾不暇的案子,最需要找的证人就是宗飞。
陈曼有点儿疑惑,看着他:“西平港那边不是宗飞做主吗,你不知道?”
不知为什么,捕捉到乔绍廷的异样,陈曼好像忘记了自己报关的困难,又精神了起来。她眯着眼睛打量乔绍廷,好像闻到肉味的狼。乔绍廷飞速地权衡了片刻,从陈曼这里套到宗飞更多信息,还是稳妥地把眼前的事情继续下去。几乎是半秒钟的时间,他就做出了决定。
“我不是不知道,我不理解的是,由我或岳律师经手的所有工作,都是为了将您的业务变得合法,或哪怕只是看起来合法,而不是跟那些社会边缘人扯上关系。”
陈曼想了想,摆摆手,有些失望的样子。她看向周硕的背影,周硕正一边打电话一边来回踱步。
乔绍廷拨了个电话,打开免提,放在桌上。
那边是个粗犷的声音:“乔律,什么事?”
乔绍廷问:“金义,你现在在西平港吗?”
“嘿,我这刚从西平港出来。没事,我能往回返。怎么了?”
“你赶紧回去帮我确认一批到港货物,可能其中有部分木质包装箱没有IPPC标识。”
“晚点儿行吗?我先去取个东西……”
“恐怕不行,这事非常着急。你要不方便,我就找别人。”
“没事没事,那我现在立刻回去。你把货号发给我吧。”
“好的,那你费心。”
乔绍廷挂断电话,给金义发去了货号。
“你找的这人,可靠吗?”
“陈总,咱们这是合法生意,可不可靠,都不存在风险。”
光头、胡子、墨镜,乔绍廷回想起金义的标志性三件套,心里暗暗发笑。鲁南一说要有人在西平港打个配合,拖延时间,乔绍廷就立刻想到了金义。就像他自己不需要知道事情的全貌也愿意帮鲁南;金义也一样,不需要知道事情的全貌,就能帮他。他跟金义,鲁南跟他,好像都对对方有种奇怪的信任。这种信任不由认识时间的长短决定,更像是嗅到了某种气息。
想到这个,乔绍廷更安心了一些。
“金义又是谁?现在牵扯的人越来越多了,你别忘了整个行动是要保密的。”
“没人知道这次行动的内容和目的,包括乔绍廷,他们每个人只知道自己要完成的任务。”鲁南回答着吴涵的问话,所想和乔绍廷一模一样。刚才吴涵的提问,他也有答案了——他信任乔绍廷。有的人朝夕相处,却永远不会熟悉;有的人一面之缘,却可以托付彼此。
鲁南的手机响了,他看了眼来电显示,接通电话:“我现在正忙,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……”
冉森坐在车里,急匆匆地:“等一下,鲁法官,您听我说。我正在田洋他们家旁边的洗衣店附近,本想着听您的来核实一下徐慧文发现物证的那番陈述,没想到……您猜我在这儿看见谁了?”
说着,冉森透过车窗,望向马路对面的洗衣店。
洗衣店里,竟然是乔绍言在询问店员。
鲁南一愣:“她怎么在那儿?你别离开,我现在过去。”
周硕低声向陈曼汇报,说木箱应该都做好了标识,但保不齐他们底下的工人马虎。陈曼不耐烦地摆摆手,扭头问乔绍廷:“不管发货那边到底有没有失误,这事现在怎么处理?”
乔绍廷正把手机上金义发来的几张照片给陈曼看:“你看,不是木箱,是木箱下面的防潮架。”
陈曼扫了眼照片:“我是问你,该怎么办?”
“如果只是有个别缺标的,我可以让他们偷偷换,但现在看来太多了,恐怕得找检疫人员来现场检疫后,给这些防潮架打上IPPC标识,才能顺利过关。”
不等陈曼再说什么,乔绍廷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,指了指上面的地图导航页面:“离西平港最近的检疫机构只有几分钟车程,我可以安排人立刻就去。”
陈曼看了眼时间:“就算你找到检疫人员,带他们去港口完成检疫,打上标识,我这边可能也赶不及……这么说吧,是不是需要我改签机票?”
乔绍廷问:“您是必须亲自确认这批货物过关吗?”
陈曼点了下头。
乔绍廷拨通了金义的电话:“那我让他们抓紧。”
西平港码头,金义边从货船上往下走边对手机说:“好的乔律,那我现在就过去。最快也得一两个小时才能完成检疫吧……哦哦哦,那我明白了。放心,出入境检验检疫局我有熟人,待会儿我看看到底是哪个检疫员……明白了。”
金义挂断电话,随手冲旁边的货船船主打了个招呼:“多谢啊,老胡,没事了没事了。”
跟在他身旁的一名手下问他:“义哥,咱们现在去哪儿?”
“去离这儿最近的那个西平检疫站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请检疫员过来检疫防潮架啊。”
“那批货的防潮架都有标识啊,咱这不是在老胡的船上拍了几张假照片吗……检疫员过来,检疫什么呀?”
“我哪儿知道检疫什么。之前乔律给我发信息,把安排都说清楚了。他怎么说,我就怎么做,其余的都用不着咱们操心。乔律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,他计划好的事,照着办就是了。”
说着,金义和手下上了一辆轿车,驶离码头。
冉森正隔着车窗的玻璃盯着对面的洗衣店,副驾驶门被拉开,鲁南上了车,吓了冉森一跳。
不等冉森开口,鲁南抢先问道:“乔队怎么会跑到这家洗衣店?你在医院的时候,对她讲过那瓶漱口水的来龙去脉?”
冉森摇头:“没有,我一个字也没提过。”
鲁南探身,望着马路对面的洗衣店。乔绍言走了出来,打着电话,拦了辆出租车。
鲁南系上副驾驶席的安全带,对冉森说:“跟着她。”
冉森驱车掉了个头,跟上了乔绍言乘坐的那辆出租车。
他边开车边问鲁南:“鲁法官,您不能直接去问她吗?”
鲁南若有所思:“想问什么时候都能问,这事不急。”
冉森一脸莫名其妙:“那咱们为什么要跟着她?”
“我也不知道。看看她后面会去哪儿,也许就有答案了。”
说着,鲁南不经意间瞟了眼后视镜,发现后面有一辆红色的宝马轿车似乎在跟着他们。
乔绍廷的手机响了,是金义打来的视频电话。
乔绍廷看了眼陈曼,陈曼点头,他接通电话,开着免提。
画面里,金义站在检疫站旁,他调转画面,给出检疫站门上贴着法院封条的画面:“乔律,不知道为什么,检疫站这边贴着法院封条呢,没开门。”
这是鲁南拜托了巡回庭的法官帮忙。
乔绍廷故作惊讶:“法院封检疫站干吗?”
“我也不知道啊,这事也没地儿问去。”
乔绍廷显出非常不耐烦的神态:“你先别挂,等一下。”
他拿起笔记本电脑,搜索地址,随后把电脑屏幕转向陈曼:“陈总,除了这儿之外,还有两个离港口比较近的检疫点,路程也差不多。您看,让他们去哪儿?”
陈曼深吸了口气,平静地说道:“都可以,抓紧时间吧。”
乔绍廷点点头,吩咐金义:“那就别在这儿耽误工夫了,我查了还有另外两个离这儿比较近的检疫站……”
陈曼冷眼看着乔绍廷,冲周硕使了个眼色。电脑死机蓝屏、报关不通过、检疫站被法院查封,都是和乔绍廷无关的变故,可是今天的变故未免也太多了些。
周硕掏出手机,开始在网上搜索关于乔绍廷的个人信息。
乔绍言边讲电话,边走进了电信大楼。
“金义他们走了吗……行,那就把封条撤了吧。感谢一下检疫站的同志们配合工作,也帮我谢谢巡回法庭的弟兄,剩下的我回头再跟你解释。辛苦了。”鲁南坐着冉森的车一路跟了过来,边挂断电话,边瞟了眼后视镜,后面跟着他们的宝马车也停在了路旁。
冉森问:“那现在怎么办?等着她?”
“你在车里等我。我进去看看。”
说完,鲁南推门下车,走向电信大楼。
“等于说,你们伪造了假的报关网页,乔绍廷又通过津港公安的手机安排了假的木箱包装照片,鲁南还让方媛和巡回法庭的人假装查封了离港口最近的检疫站。你们这一连串做局的套路可没一个是真的,陈曼但凡拆穿任何一处漏洞……”会议室里,傅东宏听着吴涵和鲁南的行动计划,眉头紧皱。
吴涵接过话头:“津港的公安就会现场实施抓捕。最坏的情况我已经想过了,底线是无论如何不能让陈曼再逃走。”
正在这时,会议室的门开了,一名刑警跑进来,对吴涵说道:“吴队,领导那边已经完成交涉了,海关在几分钟内就会给陈曼那张假发票的发票号开绿灯。”
吴涵情不自禁地拍了下手。
傅东宏在一旁说道:“这倒是个好消息,可怎么通知那个乔律师呢?”
说话间,吴涵已经拿起手机拨号:“这个简单。”
周硕把手机递给陈曼,陈曼浏览着屏幕。德志律师事务所合伙人;“十佳律师”;因为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及被牵扯进邹亮的死,被警方羁押审查……都是乔绍廷的信息。他俩虽然都没有看向乔绍廷,但坐在一旁的乔绍廷似乎感受到了陈曼和周硕对自己的猜疑,有些不安。
这时,金勇刚走进快餐店,一路接听着电话,到收银台点餐。
乔绍廷一眼就注意到金勇刚用的也是画着绿色香蕉的手机壳,还写着“不要蕉绿”。乔绍廷意识到,这是在现场配合自己的人之一。
金勇刚点完东西,付了款,拿着打包的快餐边往外走边继续讲电话,经过乔绍廷等人身旁时,他对手机说:“都搞定了,放心放心,肯定过得去。”
乔绍廷会意。
就在这时,他自己的手机也响了。
金义说:“乔律,我已经到了,现在就拉着检疫员回港。”
“来不及的,这么折腾,再怎么着也得个把小时。你不是在出入境检验检疫局有人吗?不要让他们去现场检疫了,就在这儿搞定。”
说着,乔绍廷看了眼陈曼。陈曼似乎很认可,点了下头。
“就在这儿搞定?乔律,这玩笑就开大了。连过场都不走,人家怎么给你出手续啊?这可不是花钱的事——”
乔绍廷打断他:“这就是花钱的事。几个破箱子,看花多少钱罢了。”
金义愣了愣:“可是……”
乔绍廷说:“给你五分钟打通关节。”
乔绍廷挂断电话,冲陈曼苦笑了一下:“改签机票挺贵的,我可不想破坏您的行程。”
电信公司经理将警官证递还给乔绍言:“您说的情况我都明白,但要做进一步查询,我们需要您提供客户有可能涉案的相关材料,以及您所在单位开具的介绍信或调查函。您应该也明白,这些年越来越重视对通讯隐私的保护,我们是有规定的……”
乔绍言接过警官证,点了点头,起身和经理握手道别。
走出办公室,她看到营业大厅的等候座椅上坐着鲁南。
乔绍言有些惊讶:“你……”
鲁南抢先发问:“我先说——你怎么会在这儿?”
乔绍廷的手机响起提示,是金义发来的短信,他看了一眼,对陈曼说:“搞定了。”
随后,他打开电子报关页面,边对照着手机信息里显示的内容填写信息边说:“赶紧报关通过,别耽误了您的飞机,对岳律师那边,我也算不负所托。”
陈曼不冷不热地说道:“没想到这次报关这么麻烦。不过从你的应变来看,我能理解志超为什么会跟你合作了。”
乔绍廷装作不好意思,笑着摆摆手。他已经填完报关信息,正点击提交电子报关。
陈曼在一旁继续说道:“我记得在来的路上,你说,上个月在江州被扣的那批货,是通过你运作才顺利通关的……”
说着,陈曼把周硕的手机显示页面给乔绍廷看,上面正是乔绍廷因为邹亮的死被羁押审查的新闻。
陈曼冷冷地盯着他。
乔绍廷看到手机页面,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。
与此同时,报关页面突然跳出弹窗,显示审核仍然未通过。
陈曼瞟了眼电脑上的信息弹窗,周硕站起身,走到乔绍廷身后。
“你在看守所被关了一个多月,刚出来不到一个礼拜。那上个月,你是怎么去的江州呢?”